順生錄之十一 年譜附錄一自嘉靖庚寅建精舍於天真山至隆慶丁卯復伯爵
嘉靖九年庚寅五月,門人薛侃建精舍於天真山,祀先生。
天真距杭州城南十里,山多奇巖古洞,下瞰八卦田,左抱西湖,前臨胥海,師昔在越講學時,嘗欲擇地當湖海之交,目前常見浩蕩,圖卜築以居,將終老焉。起征思、田,洪、畿隨師渡江,偶登茲山,若有會意者。臨發以告,師喜曰:「吾二十年前游此,久念不及,悔未一登而去。」至西安,遺以二詩,有「天真泉石秀,新有鹿門期」及「文明原有象,卜築豈無緣」之句。侃奔師喪,既終葬,患同門聚散無期,憶師遺志,遂築祠於山麓。同門董沄、劉侯、孫應奎、程尚寧、范引年、柴鳳等董其事,鄒守益、方獻夫、歐陽德等前後相役;齋廡庖湢具備,可居諸生百餘人。每年祭期,以春秋二仲月仲丁日,四方同志如期陳禮儀,懸鐘磬,歌詩,侑食。祭畢,講會終月。
十年辛卯五月,同門黃弘綱會黃綰於金陵,以先生胤子王正億請婚。
先是師殯在堂,有忌者行譖於朝,革錫典世爵。有司默承風旨媒孽,其家鄉之惡少遂相煽,欲以魚肉其子弟。胤子正億方四齡,與繼子正憲離仳竄逐,蕩析厥居。明年夏,門人大學士方獻夫署吏部,擇刑部員外王臣升浙江僉事,分巡浙東,經紀其家,奸黨稍阻。弘綱以洪,畿擬是冬赴京殿試,恐失所托。適綰升南京禮部侍郎,弘綱問計。綰曰:「吾室遠莫計,有弱息,願妻之。情關至戚,庶得處耳。」是月,洪、畿趨金陵為正億問名。綰曰:「老母家居,未得命,不敢專。」洪、畿復走台,得太夫人命,於是同門王艮遂行聘禮焉。
十一年壬辰正月,門人方獻夫合同志會於京師。
自師沒,桂萼在朝,學禁方嚴。薛侃等既遭罪譴,京師諱言學。至是年,編修歐陽德、程文德、楊名在翰林,侍郎黃宗明在兵部,戚賢、魏良弼,沈謐等在科,與大學士方獻夫俱主會。於時黃綰以進表入,洪、畿以趨廷對入,與林春、林大欽、徐樾,朱衡、王惟賢、傅頤等四十餘人始定日會之期,聚於慶壽山房。
九月,正億趨金陵。
正億外侮稍息,內釁漸萌。深居家扃,同門居守者,或經月不得見,相懷憂逼。於是同門僉事王臣、推官李逢,與歐陽德、王艮、薛僑、李珙、管州議以正億趨金陵,將依舅氏居焉。至錢塘,惡少有躡其後載者。跡既露,諸子疑其行。請卜,得鼎二之上吉,乃徉言共分胤子金以歸。惡黨信為實,弛謀。有不便者,遂以分金騰謗,流入京師。臣以是被中黜職。
十二年癸巳,門人歐陽德合同志會於南畿。
自師沒,同門既襄事於越。三年之後歸散四方,各以所入立教,合併無時。是年,歐陽德、季本、許相卿、何廷仁、劉陽、黃弘綱嗣講東南,洪亦假事入金陵。遠方志士四集,類萃群趨,或講於城南諸剎,或講於國子雞鳴。倡和相稽,疑辯相繹,師學復有繼興之機矣。
十三年甲午正月,門人鄒守益建復古書院於安福,祀先生。
師在越時,劉邦采首創惜陰會於安福間月為會五日。先生為作《惜陰說》。既後,守益以祭酒致政歸,與邦采、劉文敏、劉子和、劉陽、歐陽瑜、劉肇袞、尹一仁等建復古、連山、復真諸書院,為四鄉會。春秋二季,合五郡,出青原山,為大會。凡鄉大夫在郡邑者,皆與會焉。於是四方同志之會,相繼而起,惜陰為之倡也。
三月,門人李遂建講捨於衢麓,祀先生。
先自師起征思、田,舟次西安,門人欒惠、王璣等數十人雨中出候。師出天真二詩慰之。明年師喪,還玉山,惠偕同門王修、徐霈、林文[王夔]等迎櫬於草萍驛,憑棺而哭者數百人。至西安,諸生追師遣教,莫知所寄。洪、畿乃與璣、應典等定每歲會期。是年遂為知府,從諸生請,築室於衢之麓。設師位,歲修祀事。諸生柴惟道、徐天民、王之弼、徐惟緝、王之京、王念偉等,又分為龍游、水南會,徐用檢、唐汝禮、趙時崇、趙志皋等為蘭西會,與天真遠近相應,往來講會不輟,衢麓為之先也。
五月,巡按貴州監察御史王杏建王公祠於貴陽。
師昔居龍場,誨擾諸夷。久之,夷人皆式崇尊信。提學副使席書延至貴陽,主教書院。士類感德,翕然向風。是年杏按貴陽,聞里巷歌聲,藹藹如越音;又見士民歲時走龍場致奠,亦有遙拜而祀於家者;始知師教入人之深若此。門人湯哻、葉梧、陳文學等數十人請建祠以慰士民之懷。乃為贖白雲庵舊址立祠,置膳田以供祀事。杏立石作《碑記》。記略曰:「諸君之請立祠,欲追崇先生也。立祠足以追崇先生乎?構堂以為宅,設位以為依,陳俎豆以為享,祀似矣。追崇之實,會是足以盡之乎?未也。夫尊其人,在行其道,想像於其外,不若佩教於其身。先生之道之教,諸君所親承者也。德音鑿鑿,聞者飫矣;光范不不,炙者切矣;精蘊淵淵,領者深矣。諸君何必他求哉?以聞之昔日者而傾耳聽之,有不以道,則曰:『非先生之法言也,吾何敢言?』以見之昔日者而凝目視之,有不以道,則曰『非先生之德行也,吾何敢行?』以領之昔日者而潛心會之,有不以道,則曰:『非先生之精思也,吾何敢思?』言先生之言,而德音以接也;行先生之行,而光范以睹也;思先生之思,而精蘊以傳也,其為追崇也何尚焉!」
十四年乙未,刻先生《文錄》於姑蘇。
先是洪、畿奔師喪,過玉山,檢收遣書。越六年,洪教授姑蘇,過金陵,與黃綰、聞人詮等議刻《文錄》。洪作《購遣文疏》,遣諸生走江、浙、閩、廣、直隸搜獵逸稿。至是年二月,鳩工成刻。
巡按直隸監察御史曹煜建仰止祠於九華山,祀先生。
九華山在青陽縣,師嘗兩游其地,與門人江囗囗、柯喬等宿化城寺數月。寺僧好事者,爭持紙索詩,通夕灑翰不倦。僧蓄墨跡頗富,思師夙范,刻師像於石壁,而亭其上,知縣祝增加葺之。是年煜因諸生請,建祠於亭前,扁曰「仰止」。鄒守益捐資,令僧買贍田,歲供祀事。越隆慶戊辰,知縣沈子勉率諸生講學於斯,增葺垣宇贍田。煜祭文見《青陽志》。
十五年丙申,巡按浙江監察御史張景、提學僉事徐階,重修天真精舍,立祀田。
門人禮部尚書黃綰作《碑記》。記曰:「今多書院,興必由人,或仕於斯,或游於斯,或生於斯,或功德被於斯;必其人實有足重者,表表在人,思之不見,而後立書院以祀之。聚四方有志,樹之風聲,講其道以崇其化。浙江之上龍山之麓,有曰天真書院,立祀陽明先生者也。蓋先生嘗游於斯,既沒,故於斯創精舍,講先生之學,以明先生之道。夫人知之,豈待予言哉?正德己卯,寧濠之變,起事江右,將窺神器,四方岌岌,日危於死。浙為下游,通衢八道,財賦稱甲。濠意欲先得之。故陰置腹心,計為之應。因先生據其上游,奮身獨當之,濠速敗,浙賴以寧,卒免鋒刃荼毒之苦:皆先生之功也。則今日書院之創,非徒講學,又以明先生之功也。書院始于先生門人行人薛侃、進士錢德洪、王畿,合同志之資為之。繼而門人僉事王臣、主事薛僑,有事於浙,又增治之,始買田七十餘畝。蒸嘗輯理,歲病不給。侍御張君按浙,乃躋書院而歎曰,『先生之學,論同性善。先生之功,在於社稷。皆所宜祀,矧覆澤茲土尤甚,惡可忽哉!』乃屬提學僉事徐君階,命紹興推官陳讓,以會稽廢寺田八十餘畝為莊,屬之書院。又出法台贖金三百兩,命杭州推官羅大用及錢塘知縣王釴買宋人所為龜疇田九十餘畝以益之。於是需足人聚,風聲益樹,而道化行矣。昔宋因書院而為學校,今於學校之外復立書院,蓋久常特新之意與?予嘗登茲山,坐幽巖,步危磴,俯江流之洄浙,引蒼渤之冥茫,北覽西湖,南目禹穴,雲樹蒼蒼,晴嵐窅窅於是愴然而悲,悄然而戚,恍見先生之如在而能不忘也。乃知學校之設既遠,遠則常,常則玩,玩則怠,怠則學之道其疏乎?書院之作既近,近則新,新則惕,惕則勵,勵則學之道其修乎?茲舉也,立政立教之先務,益於吾浙多矣。」
十六年丁酉十月,門人周汝員建新建伯祠於越。
是年汝員以御史按浙。先是師在越,四方同門來游日眾,能仁、光相、至大、天妃各寺院,居不能容。同門王艮、何秦等乃謀建樓居齋捨於至大寺左,以居來學。師沒後,同門相繼來居,依依不忍去。是年,汝員與知府湯紹恩拓地建祠於樓前。取南康蔡世新肖師像,每年春秋二仲月,郡守率有司主行時祀。
十一月,僉事沈謐建書院於文湖,祀先生。
文湖在秀水縣北四十里,廣環十里,中橫一州,四面澄碧,書院創焉。謐初讀《傳習錄》,有悟師學,即期執贄請見。師征思、田,弗遂。及聞訃,追悼不已。後為行人,聞薛子侃講學京師,乃歎曰:「師雖沒,天下傳其道者尚有人也。」遂拜薛子,率同志王愛等數十人講學於其中,置田若干畝以贍諸生。是年,巡按御史周汝員立師位於中堂,春秋二仲月,率諸生虔祀事,歌師詩以侑食。既後,謐起歛江西,為師遍立南贛諸祠。比沒,參政孫宏軾、副使劉愨設謐位,附食於師。謐子進士啟原增置贍田,與愛等議附薛子位。祭期定季丁日。同志與祭天真者俱趨文湖,於今益盛。
十七年戊戌,巡按浙江監察御史傅鳳翔建陽明祠於龍山。
龍山在余姚縣治右。辛巳年,師歸省祖塋,門人夏淳、孫升、吳仁、管州、孫應奎、范引年、柴鳳、楊珂、周於德、錢大經、應揚、谷鐘秀、王正心、正思、俞大本、錢德、周仲實等,侍師講學於龍泉寺之中天閣。師親書三八會期於壁。吳仁聚徒於閣中,合同志講會不輟。丁亥秋,師出征思、田,每遺書洪、畿,必念及龍山之會。是年傳以諸生請建祠於閣之上方,每年春秋二仲月,有司主行時祀。
十八年己亥,江西提學副使徐階建仰止祠於洪都,祀先生。
自階典江西學政,大發師門宗旨,以倡率諸生。於是同門吉安鄒守益、劉邦采、羅洪先,南昌李遂、魏良弼、良貴、王臣、裘衍、撫州陳九川、傅默、吳悌、陳介等,與各郡邑選士俱來合會焉。魏良弼立石紀事。
吉安士民建報功祠於廬陵,祀先生。
祠在廬陵城西隅。師自正德庚午蒞廬陵,日進父老子弟告諭之,使之息爭睦族,興孝悌,敦禮讓,民漸向化。興利剔蠹,賑疫禳災,皆有實惠。七越月而去,民追思之。既提督南贛,掃蕩流賊,定逆濠之亂,皆切民命。及聞師訃,喪過河下,沿途哀號,如喪考妣。乃相與築祠,名曰:「報功」,歲修私祀。後曾孔化、賀鈞、周祉、王時椿,時槐、陳嘉謨等相與協成,制益宏麗,春秋郡有司主祀。十九年庚子,門人周桐、應典等建書院於壽巖,祀先生。
壽巖在永康西北鄉,巖多瑞石,空洞塏爽。四山環翠,五峰前擁。桐、典與同門李珙、程文德講明師旨。嵌巖作室,以居來學。諸生盧可久、程梓等就業者百有餘人。立師位於中堂,歲時奉祀,定期講會,至今不輟。
二十一年壬寅,門人范引年建混元書院於青田,祀先生。
書院在青田縣治。引年以經師為有司延聘主青田教事,講藝中時發師旨。諸生葉天秩七十有餘人,聞之惕然有感,復肅儀相率再拜,共進師學。又懼師聯無所,樹藝不固,乃糾材築室,肖師像於中堂;謂范子之學出於王門,追所自也。范子卒,春秋配食。乞洪作《仰止祠碑記》,御史洪恆紀其詳。後提學副使阮鶚增建為心極書院,畿作《碑記》。記略曰:「心極之義,其昉諸古乎?孔子『《易》有太極,是生兩儀』,以至定吉兇而生大業,所以通神明之德,類萬物之情,而冒天下之道,無非《易》也。《易》者無他,吾心寂感、有無相生之機之象也。天之道為陰陽;地之道為剛柔;人之道為仁義:三極於是乎立。象也者,像此者也。陰陽相摩,剛柔相蕩,仁義相禪,藏乎無扃之鍵,行乎無轍之途,立乎無所倚之地,而神明出焉,萬物備焉。故曰:『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此孔子之精蘊也。當時及門之徒,惟顏氏獨得其宗。觀夫喟然之歎,有曰:『如有所立,卓爾。』有無之間不可以致詰,雖欲從之,未由也已。故曰『發聖人之蘊,顏子也。』顏子沒而聖學遂亡。後千餘載,濂溪周子始復追尋其緒,發為『無極而太極』之說,蓋幾之矣。而後儒紛紛之議,尚未能一無惑乎!千載之寥寥也。蓋漢之儒者泥於有象,一切仁義、忠孝、禮樂、教化、經綸之跡,皆認以為定理,必先講求窮索,執為典要,而後以為應物之則,是為有得於太極似矣,而不知太極為無中之有,不可以有名也。隋、唐以來,老、佛之徒起而攘臂其間,以經綸為糟粕,乃復矯以竊冥玄虛之見,甚至掊擊仁義,蕩滅禮教,一切歸之於無,是為有得於無極似矣,而不知無極為有中之無,非可以無名也。周子洞見二者之弊,轉相謬溺,不得已而救之,建立《圖說》,以顯聖學之宗,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中正仁義雲者,太極之謂;而主靜雲者,無極之謂;人極於是乎立焉。議者乃以無極之言謂出於老氏,分中正仁義為動靜,而不悟主靜無慾之旨,亦獨何哉?夫自伏羲一畫以啟心極之原,神無方而易無體,即無極也。孔子固已言之矣,而周子之得聖學之傳無疑也。夫聖學以一為要。一者,無慾也。人之欲大約有二:高者蔽於意見;卑者蔽於嗜欲:皆心之累也。無慾則一;無慾則明通公溥而聖可學矣。君子寡慾,故修之而吉;小人多欲,故悖之而兇。吉兇之幾,極之立與不立於此焉分,知此則知亟峰阮子所謂心極之說矣。」
二十三年甲辰,門人徐珊建虎溪精舍於辰州,祀先生。精舍在府城隆興寺之北。師昔還自龍場,與門人冀元亨、蔣信、唐愈賢等講學於龍興寺,使靜坐密室,悟見心體。是年,珊為辰同知,請於當道,與諸同志大作祠宇、置贍田。鄒守益為作《精舍記》,羅洪先作《性道堂記》。又有見江亭、玉芝亭、鷗鷺軒,珊與其弟楊珂俱多題志。
二十七年戊申八月,萬安同志建雲興書院,祀先生。
書院在白雲山麓,前對芙蓉峰,幕下秀出如圭,大江橫其下。同志朱衡、劉道、劉弼、劉峴、王舜韶、吳文惠、劉中虛等迎予講學於精修觀,諸生在座者百五十人有奇。晚游城煙,見民居井落,邑屋華麗。洪曰:「民庶且富,而諸君敷教之勤若此,可謂禮義之鄉矣。」衡曰:「是城四十年前猶為赤土耳。」問之。曰:「南、贛峒賊,流劫無常,妻女相率而泣曰:『賊來曷避,惟一死可恃耳。』師來,蕩平諸峒,百姓始得築城生聚,乃有今日,皆師之賜也。」洪嘉歎不已。乃謂曰:「沐師德澤之深若此,南來郡邑,俱有祠祀,何是地獨無?」眾皆蹙然曰:「有志未遂耳。」乃責洪作疏糾材。是夕來相助者盈二百金。舉人周賢宣作文祀土,眾役並興。中遭異議,止之。至嘉靖甲子,衡為尚書,賢宣為方伯,與太僕卿劉愨復完書業,祭祀規制大備,名曰:「雲興書院」雲。
九月,門人陳大倫建明經書院於韶,祀先生。
書院在府城。先是同門知府鄭騮作明經館,與諸生課業,倡明師學。至是大倫守韶,因更建書院,立師位,與陳白沙先生並祀。是月,洪謁甘泉湛先生,逾庾嶺,與諸生鄧魯、駱堯知、胡直、王城、劉應奎、鐘大賓、魏良佐、潘槐、莫如德、張昂等六十三人謁師祠,相與人南華二賢閣,與鄧魯、胡直等共闡師說。至隆慶己巳,知府李渭大修祠宇,集諸生與黃城等身證道要,師教復振。
二十九年庚戌正月,吏部主事史際建嘉義書院於溧陽,祀先生。
書院在溧陽救荒淹。史際因歲青,築淹塘以活饑民,塘成而建書院於上。延四方同志講會,館谷之。籍其田之所入,以備一邑饑荒,名曰「嘉義」,欽玉音也。際與呂光洵議延洪主教事。乃先幣聘,越三年,茲來定盟。是月,同志周賢宣、趙大河、諸生彭若思、彭適、袁端化、王襞、徐大經、陳三謨等數十人,際率子侄史繼源、繼志、史銓、史珂、史繼書、繼辰、致詹,偕吾子婿葉邁、鄭安元、錢應度、應量、應禮、應樂定期來會,常不下百餘人。立師與甘泉湛先生位,春秋奉祀。
《天成篇》揭嘉義堂示諸生曰:「吾人與萬物混處於天地之中,為天地萬物之宰者,非吾身乎?其能以宰乎天地萬物者,非吾心乎?心何以能宰天地萬物也?天地萬物有聲矣,而為之辨其聲者誰歟?天地萬物有色矣,而為之辨其色者誰歟?天地萬物有味矣,而為之辨其味者誰歟?天地萬物有變化矣,而神明其變化者誰歟?是天地萬物之聲非聲也,由吾心聽,斯有聲也;天地萬物之色非色也,由吾心視,斯有色也;天地萬物之味非味也,由吾心嘗,斯有味也;天地萬物之變化非變化也,由吾心神明之,斯有變化也:然則天地萬物也,非吾心則弗靈矣。吾心之靈毀,則聲、色、味,變化不得而見矣。聲、色、味變化不可見,則天地萬物亦幾乎息矣。故曰:『人者,天地之心,萬物之靈也,所以主宰乎天地萬物者也。』吾心為天地萬物之靈者,非吾能靈之也。吾一人之視,其色若是矣,凡天下之有目者,同是明也;一人之聽,其聲若是矣,凡天下之有耳者,同是聰也;一人之嘗,其味若是矣,凡天下之有口者,同是嗜也;一人之思慮,其變化若是矣,凡天下之有心知者,同是神明也。匪徒天下為然也,凡前乎千百世已上,其耳目同,其口同,其心知同,無弗同也;後乎千百世已下,其耳目同,其口同,其心知同,亦無弗同也。然則明非吾之目也,天視之也;聰非吾之耳也,天聽之也;嗜非吾之口也,天嘗之也;變化非吾之心知也,天神明之也。故目以天視,則盡乎明矣;耳以天聽,則竭乎聽乎;口以天嘗,則不爽乎嗜矣;思慮以天動,則通乎神明矣。天作之,天成之,不參以人,是之謂天能,是之謂天地萬物之靈。
吾心為天地萬物之靈,惟聖人為能全之,非聖人能全之也,夫人之所同也。聖人之視色與吾目同矣,而目能不引於色者,率天視也;聖人之聽聲與吾耳同矣,而耳能不蔽於聲者,率天聽也;聖人之嗜味與吾口同矣,而口能不爽於味者,率天嘗也;聖人之思慮與吾心知同矣,而心知不亂于思慮者,通神明也。吾目不引於色,以全吾明焉,與聖人同其視也;吾耳不蔽於聲,以全吾聰焉,與聖人同其聽也;吾口不爽於味,以全吾嗜焉,與聖人同其嘗也;吾心知不亂于思慮,以全吾神明焉,與聖人同其變化也。故曰:「聖人可學而至,謂吾心之靈與聖人同也。然則非學聖人也,能自率吾天也。」
吾心之靈與聖人同,聖人能全之,學者求全焉。然則何以為功耶?有要焉,不可以支求也。吾目蔽於色矣,而後求去焉,非所以全明也;吾耳蔽於聲矣,而後求克焉,非所以全聰也;吾口爽於味矣,而後求復焉,非所以全嗜也;吾心知亂于思慮矣,而後求止焉,非所以全神明也。靈也者,心之本體也,性之德也,百體之會也;徹動靜,通物我,亙古今,無時乎弗靈,無時乎或間者也。或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皆自率是靈以通百物,勿使間於欲焉已矣。其功雖不同,其靈未嘗不一也。吾率吾靈而發之於目焉,自辨乎色而不引乎色,所以全明也;發之於耳焉,自辨乎聲而不蔽乎聲,所以全聰也;發之於口焉,自辨乎味而不爽乎味,所以全嗜也;發之于思慮焉,萬感萬應,不動聲臭,而其靈常寂大者,立而百體通,所以全神明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必率是靈而無間於欲焉,是天作之,人復之,是之謂天成,是之謂致知之學。」
增刻先生《朱子晚年定論》。《朱子定論》,師門所刻止一卷,今洪增錄二卷,共三卷,際令其孫致詹梓刻於書院。
重刻先生《山東甲子鄉試錄》。《山東甲子鄉試錄》皆出師手筆,同門張峰判應天府,欲番刻於嘉義書院,得吾師繼子正憲氏原本刻之。
四月,門人呂懷等建大同樓於新泉精舍,設師像,合講會。
精舍在南畿崇禮街。初,史際師甘泉先生,築室買田為館谷之資。是年,懷與李遂、劉起宗、何遷、余胤緒、呂光洵、歐陽塾、歐陽瑜、王與槐、陸光祖、龐嵩、林烈及諸生數十人,建樓於精舍,設師與甘泉像為講會。會畢,退坐昧昧室,默對終夕而別。是月,洪送王正億人冑監。至金山,遂人金陵趨會焉。何遷時為吏部文選司郎中,偕四司同僚邀余登報恩寺塔,坐第一層,問曰:「聞師門禁學者靜坐,慮學者偏靜淪枯槁也,似也。今學者初入門,此心久濡俗習,淪浹膚髓,若不使求密室,耳目與物無所睹聞,澄思絕慮,深入玄漠,何時得見真面目乎?師門亦嘗言之,假此一段以補小學之功。又云:『心罹疾痼,如鏡面斑垢,必先磨去,明體乃見,然後可使一塵不容。』今禁此一法,恐令人終無所入。」洪對曰:「師門未嘗禁學者靜坐,亦未嘗立靜坐法以入人。」曰:「捨此有何法可入?」曰:「只教致良知。良知即是真面目。良知明,自能辨是與非,自能時靜時動,不偏於靜。」曰:「何言師門不禁靜坐?」曰:「程門歎學者靜坐為善學,師門亦然。但見得良知頭腦明白,更求靜處精煉,使全體著察,一滓不留;又在事上精煉,使全體著察,一念不欺。此正見吾體動而無動,靜而無靜,時動時靜,不見其端,為陰為陽,莫知其始:斯之謂動靜皆定之學。」曰:「偏於求靜,終不可與入道乎?」曰:「離喜怒哀樂以求中,必非未發之中;離仁敬孝慈以求止,必非緝熙之止;離視聽言動以求仁,必非天下歸仁之仁。是動靜有間矣,非合內合外,故不可與語入道。」曰:「師門亦有二教乎?」曰:「師嘗言之矣,『吾講學亦嘗誤人,今較來較去,只是致良知三字無病。』」眾皆起而歎曰:「致知則存乎心悟,致知焉盡矣!」下塔,由畫廊指《真武流形圖》曰:「觀此亦可以證儒佛之辯。」眾皆曰:「何如?」曰:「真武山中久坐,無得,欲棄去。感老嫗磨針之喻,復入山中二十年,遂成至道。今若畫《堯流形圖》,必從克明峻德,親九族,以至協和萬邦;畫《舜流形圖》,必從舜往於田,自耕稼陶漁,以至七十載陟方;又何時得在金碧山水中枯坐二三十年,而後可以成道耶?」諸友大笑而別。
三十年辛亥,巡按貴州監察御史趙錦建陽明祠於龍場。
龍場舊有龍岡書院,師所手植也。至是錦建祠三楹於書院北,旁翼兩序,前為門,仍題曰「龍岡書院」,周垣繚之,奠師位於中堂。巡撫都御史張鶚翼、廉使張堯年、參政萬虞愷、提學副使謝東山,共舉祠祀。羅洪先撰《祠碑記》。記略曰:「予嘗考龍場之事,于先生之學有大辨焉。夫所謂良知雲者,本之孩童固有,而不假於學慮,雖匹夫匹婦之愚,固與聖人無異也。乃先生自敘,則謂困於龍場三年,而後得之。固有不易者,則何以哉?今夫發育之功,天地之所固有也。然天地不常有其功,一氣之斂,閉而成冬,風露之撼薄,霜霰之嚴凝,隕積摧敗,生意蕭然,其可謂寂莫而枯槁矣。郁極而軋,雷霆奮焉。百蟄啟,群草茁,氤氳動盪於宇宙之間者,則向之風霰為之也。是故藏不深則化不速,蓄不固則致不遠,屈伸剝復之際,天地且不違,而況於人乎?先生以豪傑之才,振迅雄偉,脫屣於故常,於是一變而為文章,再變而為氣節。當其倡言於逆瑾蠱政之時,撻之朝而不悔,其憂思懇款,意氣激烈,議論鏗訇,真足以凌駕一時而托名後世,豈不快哉!及其擯斥流離,而於萬里絕域,荒煙深箐,狸鼯豺虎之區,形影孑立,朝夕惴惴,既無一可騁者;而且疾病之與居,瘴癘之與親,情迫於中,忘之有不能,勢限於外,去之有不可,輾轉煩瞀,以需動忍之益,蓋吾之一身已非吾有,而又何有於吾身之外。至於是,而後如大夢之醒,強者柔,浮者實,凡平日所挾以自快者,不惟不可以常恃,而實足以增吾之機械,盜吾之聰明。其塊然而生,塊然而死,與吾獨存而未始加損者,則固有之良知也。然則先生之學,出之而愈張,晦之而愈光。鼓舞天下之人至於今日不怠者,非雷霆之震,前日之龍場,其風霰也哉?嗟乎!今之言良知者,莫不曰固有固有。問其致知之功,任其固有焉耳,亦嘗於枯槁寂寞而求之乎?所謂盜聰明、增機械者,亦嘗有辨於中否乎?生於憂患,死於安樂,豈有待於人乎?」
三十一年壬子,提督南贛都御史張烜建復陽明王公祠於郁孤山。
祠在贛州郁孤台前,濂溪祠之後。嘉靖初年,軍衛百姓思師恩德不已,百姓乃糾材建祠於郁孤台,以虔屍祝。軍衛官兵建祠於學宮右,塑像設祀,俱有成式。繼後異議者,移郁孤祠像於報功祠後,湫隘慢褻,軍民懷忿。至是,署兵備僉事沈謐訪詢其故,父老子弟相與涕泣申告。謐謁師像,為之泫然出涕。報功祠舊有贍田米三十八石,見供春秋二祭。郁孤祠則取諸贛縣,均平銀兩。乃具申軍門。
烜如其議,修葺二祠,迎師像於郁孤台,廟貌嚴飾,煥然一新。軍衛有司各申虔祝,父老子弟歲臘駿奔。烜作記,立石紀事。
師自征三浰,山寇盡平。即日班師,立法定製。令贛屬縣俱立社學,以宣風教。城中立五社學,東曰義泉書院,南曰正蒙書院,西曰富安收院書,又西曰鎮寧書院,北曰龍池書院。選生儒行義表俗者,立為教讀。選子弟秀穎者,分入書院,教之歌詩習禮,申以孝悌,導之禮讓。未期月而民心不變,革奸宄而化善良。市廛之民皆知服長衣,叉手拱揖而歌誦之聲溢於委巷。浸浸乎三代之遺風矣。繼後異議者盡墮成規,而五院為強暴者私據,禮樂之教息矣。至是,謐詢士民之情,罪逐僭據,修舉廢墜,五社之學復完。慎選教讀子弟而淬礪之,風教復興,渢渢乎如師在日矣。
建復陽明王公祠於南安。
南安青龍舖,師所屬纊之地也,士民哀號哭泣,相與建祠於學宮之右。歲時父老子弟奔走祝奠,有司即為崇祀,廟貌宏麗。後為京師流言,承奉風旨者,遂遷祠於委巷,隘陋污穢,人心不堪。謐與有司師生議,復舊址原制,樓五楹,前門五楹,取委巷祠址之值於民助。完工作,具申軍門。
烜從之。自是師祠與聖廟並垂不朽矣。
三十二年癸丑,江西僉事沈謐修復陽明王公祠於信豐縣。
按謐《虔南公移錄》曰:「贛州府所屬十一縣,俱有前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陽明王公祠,巍然並存。蓋因前院功業文章,足以匡時而華國;謀猷軍旅,足以御暴而捍災。南、贛士民鹹思慕之。歌頌功德,久而不衰,尚有談及而下淚者。本縣原有祠堂,後有塞門什主者,廢為宴憩之所,是誠何心哉!為此仰本縣官史照牌事例,限三日內即查究清理,仍為灑掃立主,因舊為新。不惟一邑師生故老,得以俱興瞻仰之私,而凡過信豐之墟者,鹹得以盡展拜俎豆之禮。古人所謂愛禮存羊,禮失求野之意,即是可見矣。」時謐署南贛兵備事,故雲。
三月,改建王公祠於南康。
南康舊有祠,在學宮右。後因異議者遷師像於旭山韓公祠內。謐往謁祠,見二像並存於一室:王公有祭而無祠;韓公有祠而無祭。其室且卑陋。訪祠西有鄉約所,前有堂三間,後有閣一座,規模頗勝。乃置師像於堂而復其祭。韓公祠另為立祭。使原有祠者,因祠而舉祭;原有祭者,因祭而立祠。則兩祠之勢並峙,而各全其尊;報功之典同行,而鹹盡其義矣。
三月,安遠縣知縣吳卜相請建王公報功祠。
安遠舊無師祠,百姓私立牌於小學,父老子弟相率饋奠,始伸歲臘之情。卜相見之,乃惕然曰:「此吾有司之責也。」乃具申舊院道謂:「前都御史陽明王公,功在天下,而安遠為用武之地;教在萬世,而虔州為首善之區。本縣正德年間中,有廣寇葉芳擁眾數千,肆行剽掠,民不聊生。自受本院撫剿以來,立籍當差,無異於土著之齊民;後生小子,不忘乎良知之口授。今詢輿情,擇縣西舊堤備所空處,堪以修建祠堂。本縣將日逐自理詞訟銀兩,買辦供費,庶財省而功倍,祀專而民悅。」嘉靖二十九年。申據前提督軍門盧,俱如議行之。見今像貌森嚴,祠宇宏麗,申兵備僉事沈、提督軍門張,扁其堂曰「仰止」,門曰「報功祠」。烜為作記,立石紀事。
四月,瑞金縣知縣張景星請建王公報功祠。
按《虔南公移錄》,景星申稱:「正德初年,歲祲民饑,畬賊沖熾,民不聊生,逃亡過半。賴提督軍門王公剪除兇惡,宣佈德威,發粟賑饑,逃民復業。感恩思德,欲報無酎。今有耆民蘇等願自助財鳩工,拓鄉校右,以崇祠像;李珩祿願自助早田八十畝,以承春秋屍祝。」僉事沈謐嘉獎之,申照軍門,張烜嚴立規制,題曰「報功」,立石紀事。
六月,崇義縣知縣王廷耀重修陽明王公祠。
崇義縣在上猶、大庾、南康之中,相距各三百餘里,師所奏建也。數十年來,居民井落,草木茂密,生聚繁衍。百姓追思功德,家設像以致奠祝。至是,廷耀請於前軍門盧會民,建師祠於儒學東隅。盧從之。僉事沈謐、巡縣廷耀,請新舊制。謐為增其未備,設制定祀如信豐諸縣,立石紀事。
九月,太僕少卿呂懷、巡按御史成守節改建陽明祠於琅琊山。
山去城五里。舊有祠在豐樂亭右,湫隘不容俎豆。茲改建紫薇泉上。是年,畿謁師祠,與懷、戚賢等數十人大會於祠下。十月,洪自寧國與貢安國謁師祠,見同門高年,猶有能道師教人初人之功者。
三十三年甲寅,巡按直隸監察御史閭東、寧國知府劉起宗建水西書院,祀先生。
水西在涇縣、大溪之西,有上中下三寺。初與諸生會集,寓於各寺方丈。既而諸生日眾,僧捨不能容,乃築室於上寺之隙地,以備講肆。又不足,提學御史黃洪毗與知府劉起宗創議建精舍於上寺右。未就,巡按御史閭東、提學御史趙鏜繼至。起宗復申議。於是屬知縣邱時庸恢弘其制,督成之。邑之士民好義者,競來相役。南陵縣有寡婦陳氏,曹按妻也,遣其子廷武輸田八十畝有奇,以廩餼來學。於時書院館谷具備,遂成一名區雲。起宗禮聘洪、畿間年至會。
三十四年乙卯,歐陽德改建天真仰止祠。
德揭天真祠曰:「據師二詩,石門、蒼峽、龜疇、胥海皆上院之景,吾師神明所依也。今祠建山麓,恐不足以安師靈。」適其徒御史胡宗憲、提學副使阮鶚,俱有事吾浙,即責其改建祠於其上院,扁其額曰「仰止」。江西提學副使王宗沐訪南康生祠,塑師像,遣生員徐應隆迎至新祠,為有司公祭,下祠塑師燕居像,為門人私祭。鄒守益撰《天真仰止祠記》。記曰:「嘉靖丙辰,錢子德洪聚青原、連山之間,議葺《陽明先生年譜》,且曰:『仰止之祠,規模聳舊觀矣,宜早至一記之。』未果趨也。乃具顛末以告。天真書院本天真、天龍、淨明三寺地。歲庚寅,同門王子臣、薛子侃、王子畿暨德洪建書院,以祀先生新建伯。中為祠堂,後為文明閣、藏書室、望海亭,左為嘉會堂、遊藝所、傳經樓,右為明德堂、日新館,傍為翼室。置田以供春秋祭祀。歲甲寅,今總制司馬梅林胡公宗憲按浙,今中丞阮公鶚視學,謀於同門黃子弘綱、主事陳子宗虞,改祠於天真上院,距書院半里許。以薛子侃、歐陽子德、王子臣附,俱有事師祠也。左為敘勳堂,右為齋堂,後崖為雲泉樓,前為祠門。門之左通慈雲嶺,磴道橫亙若虹。立石牌坊於嶺上,題曰『仰止』。下接書院,百步一亭,曰『見疇』,曰『瀉雲』,曰『環海』。右拓基為淨香庵,以居守僧。外為大門,合而題之曰『陽明先生祠』。門外半壁池。跨池而橋曰『登雲橋』。外即龜田亭。其上曰『太極』雲。歲丁已春,總制胡公平海夷而歸,思敷文教以戢武士,命同門杭二守、唐堯臣重刻先生《文錄》、《傳習錄》於書院,以嘉惠諸生。重修祠宇,加丹堙泉石之勝,辟凝霞、玄陽之洞,梯上真,躡蟾窟,經蒼峽,採十真以臨四眺,湘煙越嶠,縱足萬狀,窮島怒濤,坐收樽俎之間。四方游者愕然,以為造物千年所秘也。文明有象,先生嘗詠之。而一旦盡發於群公,鬼神其聽之矣。守益拜首而復曰:真之動以天也微矣,果疇而仰應,又疇而止之。先師之訓曰:『有而未嘗有,是真有也;無而未嘗無,是真無也;見而未嘗見,是真見也。』而反覆師旨,慨乎顏子知幾之傳。故其詩曰:『無聲無臭,而乾坤萬有基焉』,是無而未嘗無也。又曰:『不離日用常行,而直造先天未畫焉』,是有而未嘗有也。無而未嘗無,故視聽言動於天則,欲罷而不能;有而未嘗有,故天則穆然,無方無體,欲從而末由。茲顏氏之所以為真見也。吾儕之服膺師訓久矣,飭勵事為,而未達行著習察之蘊,則倚於滯像,研精性命,而不屑人倫庶物之實;則倚於浚虛,自邇而遠,自卑而高,未免於歧也。而入門升堂,奚所仰而止乎!獨知一脈,天德所由立,而王道所由四達也。慎之為義,從心從真,不可人力加損。稍涉加損,便入人為而偽矣。古之人受命如舜,無憂如文,繼志述事如武王、周公,格帝饗廟,運天下於掌,舉由孝弟以達神明,無二塗轍。故曰:夫微之顯,誠之不可掩如此,指真之動以天也。先師立艱履險,磨瑕去垢,從直諫遠謫,九死一生,沛然有悟於千聖相傳之訣。析支離於眾淆,融闕漏於二氏,獨揭良知以醒群夢。故惠流於窮民,威襲於巨寇,功昭於宗社,而教思垂於喜類。雖罹讒而遇娼,欲掩而彌章。身沒三十年矣,干戈倥傯中,表揚日力。此豈聲音笑貌可襲取哉?惟梅林子嘗學於金台,至取師門學術勳烈相與研之。既令余姚,諳練淬勵,薦拜簡命,神謀鬼謀,出入千古,旁觀駭汗,而竟以成功,若於先師有默解者。繼自今督我同游暨於來學,駿奔詠歌,務盡齋明盛服之實。其望也若跂,其至也若休,將三千三百,盎然仁體,罔俾支離闕漏。雜之以古所稱忠信篤敬,參前倚衡,蠻貊無異於州裡,省刑薄斂,親上死長,持挺於秦、楚。是發先師未展之秘,達為赤舄,隱為陋巷,俾聖代中和位育之休熙,光天化日之中,是謂仰止之真。」
三十五年丙辰二月,提學御史趙鏜修建復初書院,祀先生。
書院在廣德州治。初鄒守益謫判廣德,創建書院,置贍田,以延四方來學。率其徒濮漢、施天爵過越,見師而還。復初之會,遂振不息。後漢、天爵出宦游,是會興復不常者二十年。至洪、畿主水西會,往來廣德,諸生張槐、黃中、李天秩等邀會五十人,過必與停驂信宿。是年,漢、天爵致政歸,知州莊士元、州判何光裕,申鏜復大修書院,設師位,以歲修祀事。
五月,湖廣兵備僉事沈寵建仰止祠於崇正書院,祀先生。
書院在蘄州麒麟山。寵與州守同門谷鐘秀建書院,以合州之選士,講授師學。是年,與鄉大夫顧問、顧闕,迎洪於水西。諸生鐘沂、史修等一百十人有奇,合會於立誠堂。寵率州守首舉祀事。屬洪撰《仰止祠記》。其略曰:「二三子,爾知天下有不因世而異,不以地而隔,不為形而拘者,非良知之謂乎?夫子於諸生,世異地隔形疏,而願祠而祀之,屍而祝之,非以良知潛通於其間乎?昔舜、文之交也,世之相後,千有餘歲;地之相去千有餘裡,揆其道則若合符節者,何也?為其良知同也。苟求其同,豈惟舜、文為然哉?赤子之心與大人同;夫婦之愚不肖與聖人同;蒸民之不識不知與帝則同。故考諸往聖而非古也;俟諸百世而非今也;無弗同也,無弗足也。故歷千載如一日焉,地不得而間也;通千萬人如一心焉,形不得而狗也。三代而降,世衰道微,而良知真體炯然不滅。故夫子一登其端,而吾人一觸其幾,恍然如出幽谷而睹天日。故諸生得之易而信之篤者,為良知同也。雖然,諸生今日得之若易,信之若篤矣,亦尚思其難而擬其信之若未至乎?昔者夫子之始倡是學也,天下非笑詆訾,幾不免於陷阱者屢矣。夫子憫人心之不覺也,忘其身之危困,積以誠心,稽以實得,見之行事。故天下之同好者,共起而以身承之,以政明之。故諸生之有今日,噫亦難矣!諸生今日之得若火燃泉達,能繼是無間,必信其燎原達海,以及於無窮,斯為真信也已。是在二三子圖之。」
四十二年癸亥四月,先師年譜成。
師既沒,同門薛侃、歐陽德、黃弘綱、何性之、王畿、張元沖謀成年譜,使各分年分地搜集成蒿,總裁於鄒守益。越十九年庚戌,同志未及合併。洪分年得師始生至謫龍場,寓史際嘉義書院,具稿以復守益。又越十年,守益遣書曰:「同志注念師譜者,今多為隔世人矣,後死者寧無懼乎?」譜接龍場,以續其後,修飾之役,吾其任之。」洪復寓嘉義書院具稿,得三之二。壬戌十月,至洪都,而聞守益訃。遂與巡撫胡松吊安福,訪羅洪先於松原。洪先開關有悟,讀《年譜》若有先得者。乃大悅,遂相與考訂。促洪登懷玉,越四月而譜成。
八月,提學御史耿定向、知府羅汝芳建志學書院於宣城,祀先生。
洪、畿初赴水西會,過寧國府,諸生周怡、貢安國、梅守德、沈寵、余珊、徐大行等二百人有奇,延至景德寺,講會相繼不輟。是年,畿至。定向、汝芳規寺隙地,建祠立祀,於今講會益盛。後知府鐘一元扁為「昭代真儒」,遵聖諭也。
四十三年甲子,少師徐階撰《先生像記》。
記曰:「陽明先生像一幅,水墨寫。嘉靖己亥,予督學江西,就士人家摹得先生燕居像二,朝衣冠像一。明年庚子夏,以燕居之一贈呂生,此幅是也。先生在正德間,以都御史巡撫南贛,督兵敗宸濠,平定大亂,拜南京兵部尚書,封新建伯。其後以論學為世所忌,竟奪爵。予往來吉、贛,問其父老雲,濠之未叛也,先生奉命按事福州,乞歸省其親,乘單舸下南昌。至豐城聞變,將走還幕府,為討賊計。而吉安太守松月伍公議適合。郡又有積穀可養士,因留吉安。征諸郡兵與濠戰湖中,敗擒之,其事皆有日月可按覆。而忌者謂先生始赴濠之約,後持兩端,遁歸。為伍所強,會濠攻安慶不克,乘其沮喪,幸成功。夫人苟有約,其敗征未見,必不遁。凡攻討之事,勝則侯,不勝則族。苟持兩端,雖強不必不留。武皇帝之在御也,政由嬖倖。濠悉與結納,至或許為內應。方其崛起,天下皆不敢意其遽亡。先生引兵而西,留其家吉安之公署,聚薪環之。戒守者曰:『兵敗即縱火,毋為賊辱。』嗚乎!此其功豈可謂幸成,而其心事豈不皎然如日月哉?忌者不與其功足矣。又舉其心事誣之,甚矣小人之不樂成人善也。自古君子為小人所誣者多矣,要其終必自暴白。乃予所深慨者,今世士大夫,高者談玄理,其次為柔願,下者直以貪黷奔競,謀自利其身。有一人焉,出死力,為國家平定大亂,而以忌厚誣之,其勢不盡驅士類入於三者之途不止。凡為治不患無事功,患無賞罰。議論者,賞罰所從出也。今天下漸以多事,庶幾得人焉,馳驅其間,而平時所議論者如此,雖在上智,不以賞罰為勸懲,彼其激勵中才之具,不已疏乎?此予所深慨也。濠之亂,孫、許二公死於前,先生平定之於後,其跡不同,同有功於名教。江西會城,孫、許皆廟食,而先生無祠。予督學之二年,始祀先生於後圃。未幾被召,因摹像以歸,將示同志者,而首以贈呂生。予嘗見人言,此像于先生極似。以今觀之,貌殊不武,然獨以武功顯於此,見儒者之作用矣。呂生誠有慕乎,尚於其學求之。」
巡按江西監察御史成守節重修洪都王公仰止祠。
大學士李春芳作《碑記》。記曰:「陽明先生祠,少師存翁徐公督學江右時所創建也。公二十及第宏詞博學,燁然稱首詞林,一時詞林宿學,皆自以為不及。而公則曰:『學豈文詞已也。』日與文莊歐陽公窮究心學。聞陽明先生良知之說而深契焉。江右為陽明先生過化,公既闡明其學以訓諸生,而又為崇祀無所,不足以擊眾志,乃於省城營建祠宇,肖先生像祀之。遴選諸生之俊茂者,樂群其中,名曰『龍沙會』。公課藝暇,每以心得開示諸生。而一時諸生多所興起雲。既公召還,洊躋綸閣,為上所親信,蓋去江右幾二十年矣。有告以祠宇傾圮者,則愀然動心,捐賜金九十,屬新建錢令修葺之。侍御甘齋成君聞之曰:『此予責也。』遂身任其事,鳩工招材,飾其所已敝,增其所未備,堂宇齋捨,煥然改觀。不惟妥神允稱,而諸生之興起者,益勃勃不可御矣。噫!公當樞筦之任,受心膂之寄,無論幾務叢委,即宸翰咨答,日三四至,而猶之不可以已也。夫致知學發自孔門,而孟子良知之說,則又發所未發。陽明先生合而言之曰『致良知』,則好善惡惡之意誠,推其極,家國天下可坐而理矣。公篤信先生之學,而日以驗之身心,施之政事,秉鈞之初,即發私饋,屏貪墨,示以好惡,四海響風。不數年而人心吏治,翕然不變。此豈有異術哉?好善惡惡之意誠於中也。故學非不明之患,患不誠耳。知善知惡,良知具存。譬之大明當天,無微不照,當好當惡,當賞當罰,當進當退,錙銖不爽,各當天則。循其則而應之,則平平蕩蕩,無有作好,無有作惡,而天下平矣。故誠而自謙,則好人所好,惡人所惡,而為仁;不誠而自欺,則好人所惡,惡人所好,而為不仁。苟為不仁,生於其心,害於其事,蠹治戕民,有不可勝言者矣。公為此懼,又舉明道《定性》、《識仁》二書發明其義,以示海內學者,而致知之學益明以切。諸生能心惟其義而體諸身,則於陽明先生之學幾矣。業新捨者,其尚體公之意,而殫力於誠,以為他日致用之地哉!」
四十五年丙寅,刻先生《文錄續編》成。
師《文錄》久刻於世。同志又以所遣見寄,匯錄得為卷者六。嘉興府知府徐必進見之曰:「此於師門學術皆有關切,不可不遍行。」同志董生啟予征少師存齋公序,命工入梓,名曰《文錄續編》,並《家乘》三卷行於世雲。
今上皇帝隆慶元年丁卯五月,詔贈新建侯,謚文成。
丁卯五月,詔病故大臣有應得恤典贈謚而未得者,許部院科道官議奏定奪。於是給事中辛自修、岑用賓等,御史王好問、耿定向等上疏:「原任新建伯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守仁,功勳道德,宜膺殊恤。」下吏、禮二部會議,得:「王守仁具文武之全才,闡聖賢之絕學,筮官郎署,而抗疏以犯中璫,甘受炎荒之謫。建台江右,而提兵以平巨逆,親收社稷之功。偉節奇勳,久見推於輿論。封盟錫典,豈宜遽奪於身終?」疏上,詔贈新建侯,謚文成。制曰:「竭忠盡瘁,固人臣職分之常;崇德報功,實國家激勸之典。矧通侯班爵,崇亞上公,而節惠易名,榮逾華袞。事必待乎論定,恩豈容以久虛?爾故原任新建伯南京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守仁,維岳降靈,自天祐命。爰從弱冠,屹為宇宙人豪。甫拜省郎,獨奪乾坤正論。身瀕危而志愈壯;道處困而造彌深。紹堯、孔之心傳,微言式闡;倡周、程之道術,來學攸宗。蘊蓄既宏,猷為不著;遺艱投大,隨試皆宜;戡亂解紛,無施勿效。閩、粵之箐巢盡掃,而擒縱如神,東南之黎庶舉安,而文武足憲。爰及逆藩稱亂,尤資仗鉞淵謀。旋凱奏功,速於吳、楚之三月;出奇決勝,邁彼淮、蔡之中宵。是嘉社稷之偉勳,申盟帶礪之異數。既復撫夷兩廣,旋至格苗七旬。謗起功高,賞移罰重;爰遵遺詔,兼采公評,續相國之生封;時庸旌伐,追曲江之殊恤,庶以酬勞。茲贈為新建侯,謚文成,錫之誥命。於戲!鐘鼎勒銘,嗣美東征之烈;券綸昭錫,世登南國之功。永為一代之宗臣,實耀千年之史冊。冥靈不昧,寵命其承!」六月十七日,遣行人司行人賜造墳域,遣浙江布政使司堂上正官參政,與祭七罈。
二年戊辰六月,先生嗣子正億襲伯爵。
元年三月,給事中辛自修、岑用賓等為開讀事上疏,請復伯爵。吏部尚書楊博奉旨移咨江西巡撫都御史任士憑,會同巡按御史蘇朝宗查覆征藩實跡,及浙江巡撫都御史趙孔昭、巡按御史王得春奏應復爵蔭相同。於是吏部奉欽依會同成國公朱希忠、戶部尚書馬森等議得:「本爵一聞逆濠之變,不以非其職守,急還吉安,倡義勤王。未逾旬朔,而元兇授首,立消東南尾大之憂。不動聲色,而奸宄蕩平,坐貽宗磐石之固。較之開國佐命,時雖不同,擬之靖遠咸寧,其功尤偉。委應補給誥券,容其子孫承襲,以彰與國鹹休,永世無窮之報。」議上,詔遵先帝原封伯爵,與世襲。至三年五月,御史傅寵奏議爵蔭,吏部復請欽依,會同成國公朱希忠、戶部尚書劉體乾議得:「誠意伯劉基食糧七百石,乃太祖欽定;靖遠伯王驥一千石,新建伯王守仁一千石,系累朝欽定,多寡不同。夫封爵之典,論功有六:曰開國,曰靖難,曰御胡,曰平番,曰征蠻,曰擒反;而守臣死綏,兵樞宣猷,督府剿寇,鹹不與焉。蓋六功者,關社稷之重輕,系四方之安危,自非茅土之封,不足以報之。至於死綏、宣猷、剿寇,則皆一身一時之事,錫以錦衣之蔭則可,概欲剖符,則未可也。竊照新建伯王守仁,乃正德十四年親捕反賊宸濠之功。南昌、南贛等府,雖同邦域,分土分民,各有專責,提募兵而平鄰賊,不可不謂之倡義。南康、九江等處,首罹荼毒,且進且攻,人心搖動,以藩府而叛朝廷,不可不謂之勁敵。出其不意,故俘獻於旬月之間。若稍懷遲疑,則賊謀益審,將不知其所終。攻其必救,故績收乎萬全之略。若少有疏虞,則賊黨益繁,自難保其必濟。膚功本自無前,奇計可以范後。靖遠威寧,姑置不論,即如寧夏安化之變,比之江西,難易迥絕。游擊仇鉞,於時得封咸寧伯,人無間言。同一藩服捕反,何獨於新建伯而疑之乎?所據南京各道御史,欲要改蔭錦衣衛,於報功之典未盡,激勸攸關,難以輕擬。合無將王守仁男正億襲新建伯,不必改議,以後子孫仍照臣等先次會題,明旨許其世襲。」詔從之,准照舊世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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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生錄之十二 年譜附錄二年譜舊序至論年譜書
二十。乃作而歎曰:譜之成也,非苟然哉!陽明夫子身明其道於天下,緒山、念庵諸先生心闡斯道於後世;上以承百世正學之宗,下以啟百世後聖之矩。讀是譜者,可忽易哉!乃取敘書匯而錄之,以附譜後。使後之志師學者,知諸先生為道之心身,斯譜其無窮乎?陽明先生年譜序
錢德洪
嘉靖癸亥夏五月,陽明先生年譜成,門人錢德洪稽首敘言曰:昔堯、舜、禹開示學端以相授受,曰「允執厥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噫!此三言者,萬世聖學之宗與?「執中」,不離乎四海也。「中」也者,人心之靈,同體萬物之仁也。「執中」而離乎四海,則天地萬物失其體矣。故堯稱峻德,以自親九族,以至和萬邦;舜稱玄德,必自定父子以化天下。堯、舜之為帝,禹、湯、文、武之為王,所以致唐虞之隆,成三代之盛治者,謂其能明是學也。後世聖學不明,人失其宗,紛紛役役,疲極四海,不知「中」為何物。伯術興,假借聖人之似以持世,而不知逐乎外者遺乎內也。佛老出,窮索聖人之隱微以全生,而不知養乎中者遺乎外也。教衰行弛,喪亂無日,天祿亦與之而永終。噫,夫豈無自而然哉!寥寥數千百年,道不在位,孔子出,祖述堯、舜、顏、曾、思、孟、濂溪、明道繼之,以推明三聖之旨,斯道燦燦然復明於世。惜其空言無征,百姓不見三代之治,每一傳而復晦,寥寥又數百年。
吾師陽明先生出,少有志於聖人之學。求之宋儒不得,窮思物理,卒遇危疾,乃築室陽明洞天,為養生之術。靜攝既久,恍若有悟,蟬脫塵盆,有飄飄遐舉之意焉。然即之於心若未安也,復出而用世。謫居龍場,衡困拂郁,萬死一生,乃大悟「良知」之旨。始知昔之所求,未極性真,宜其疲神而無得也。蓋吾心之靈,徹顯微,忘內外,通極四海而無間,即三聖所謂「中」也。本至簡也而求之繁,至易也而求之難,不其謬乎?征藩以來,再遭張、許之難,呼吸生死,百煉千摩,而精光煥發,益信此知之良,神變妙應而不流於蕩,淵澄靜寂而不墮於空,征之千聖莫或紕繆,雖百氏異流,鹹於是乎取證焉。噫!亦已微矣。始教學者悟從靜入,恐其或病於枯也,揭「明德」、「親民」之旨,使加「誠意」、「格物」之功,至是而特揭「致良知」三字,一語之下,洞見全體,使人人各得其中。由是以昧入者以明出,以塞入者以通出,以憂憤入者以自得出。四方學者翕然來宗之。噫!亦云兆矣。天不[來犬心]欲遺,野死遐荒,不得終見三代之績,豈非千古一痛恨也哉!
師既沒,吾黨學未得止,各執所聞以立教。儀范隔而真意薄,微言隱而口說騰。且喜為新奇譎秘之說,凌獵超頓之見,而不知日遠於倫物。甚者認知見為本體,樂疏簡為超脫,隱幾智於權宜,蔑禮教於任性。未及一傳而淆言亂眾,甚為吾黨憂。邇年以來,亟圖合併,以宣明師訓,漸有合異統同之端,謂非良知昭晰,師言之尚足征乎?譜之作,所以征師言耳。始謀於薛尚謙,顧三紀未就。同志日且凋落,鄒子謙之遺書督之。洪亦大懼湮沒,假館於史恭甫嘉義書院,越五月,草半就。趨謙之,而中途聞訃矣。偕撫君、胡汝茂往哭之。返見羅達夫閉關方嚴,及讀譜,則喟然歎曰:「先生之學,得之患難幽獨中,蓋三變以至於道。今之談『良知』者,何易易也!」遂相與刊正。越明年正月,成於懷玉書院,以復達夫。比歸,復與王汝中、張叔謙、王新甫、陳子大賓、黃子國卿、王子健互精校閱,曰:「庶其無背師說乎?」命壽之梓。然其事則核之奏牘,其文則稟之師言,罔或有所增損。若夫力學之次,立教之方,雖因年不同,其旨則一。洪竊有取而三致意焉。噫!後之讀譜者,尚其志逆神會,自得於微言之表,則斯道庶乎其不絕矣。僭為之序。
陽明先生年譜考訂序
羅洪先
嘉靖戊申,先生門人錢洪甫聚青原,言年譜,歛以先生事業多在江右,而直筆不阿,莫洪先若,遂舉丁丑以後五年相屬。又十六年,洪甫攜年譜稿二三冊來,謂之曰:「戊申青原之聚,今幾人哉!洪甫懼,始堅懷玉之留。」明年四月,年譜編次成書,求踐約,會滁陽。胡汝茂巡撫江右,擢少司馬,且行,刻期入梓,敬以旬日畢事。已而即工稍緩,復留月餘。自始至卒,手自更正,凡八百數十條。其見聞可據者,刪而書之。歲月有稽,務盡情實,微涉揚詡,不敢存一字。大意貴在傳信,以俟將來。於是年譜可觀。
洪先因訂年譜,反覆先生之學,如適途者顛仆沉迷泥淖中,東起西陷,亦既困矣,然卒不為休也。久之,得小蹊徑,免於沾途,視昔之險道有異焉。在他人宜若可以已矣,然卒不為休也。久之,得大康莊,視昔之蹊徑又有異焉。在他人宜若可以已矣,乃其意則以為出於險道而一旦至是,不可謂非過幸。彼其才力足以特立而困為我者固尚眾也,則又極力呼號,冀其偕來以共此樂。而顛迷愈久,呼號愈切。其安焉而弗之悟者,顧視其呶呶,至老死不休,而翻以為笑。不知先生蓋有大不得已者惻於中。嗚呼!豈不尤異也乎?故善學者竭才為上,解悟次之,聽言為下。蓋有密證殊資,嘿持妙契,而不知反躬自求實際,以至不副夙期者,多矣。固未有歷涉諸難,深入真境,而觸之弗靈,發之弗瑩,必有俟於明師面臨,至語私授,而後信久遠也。洪先談學三年,而先生卒,未嘗一日得及門。然於三者之辨,今已審矣。學先生之學者視此何哉?無亦曰是必有得乎其人,而年譜者固其影也。
刻陽明先生年譜序
王 畿
年譜者何?纂述始生之年,自幼而壯,以至於終,稽其終始之行實而譜焉者也。其事則仿於《孔子家語》,而表其宗傳,所以示訓也。《家語》出於漢儒之臆說,附會假借,鮮稽其實;致使聖人之學黯而弗明,偏而弗備,駁而弗純,君子病焉。求其善言德行,不失其宗者,莫要於《中庸》。蓋子思子憂道學之失傳,發此以詔後世。其言明備而純,不務臆說;其大旨則在「未發之中」一言,即虞廷道心之微也。本諸心之性情,致謹於隱微顯見之幾,推諸中和位育之化,極之乎無聲無臭,而後為至,蓋家學之秘藏也。孟某氏受業子思之門,自附於私淑,以致願學之誠;於尹、夷、惠則以為不同道;於諸子則以為姑捨是;自生民以來,莫盛於孔子,毅然以見而知之為己任,差等百世之上,若觀諸掌中,是豈無自而然哉?所不同者何道,所捨者何物,所願者何事,端緒毫釐之間,必有能辨之者矣。漢儒不知聖人之學本諸性情,屑屑然取證於商羊萍實,防風之骨,肅慎之矢之跡,以遍物為知,必假知識聞見助而發之,使世之學者不能自信其心,倀倀然求知於其外,漸染積習,其流之弊歷千百年而未已也。
我陽明先師崛起絕學之後,生而穎異神靈,自幼即有志於聖人之學。蓋嘗氾濫於辭章,馳騁於才能,漸潰於老釋,已乃折衷於群儒之言,參互演繹,求之有年,而未得其要。及居夷三載,動忍增益,始超然有悟於「良知」之旨:無內外,無精粗,一體渾然,是即所謂「未發之中」也。其說雖出於孟某氏,而端緒實原於孔子。其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蓋有不知而作,我無是也。」言「良知」無知而無不知也。而知識聞見不與焉。此學脈也。師以一人超悟之見,呶呶其間,欲以挽回千百年之染習,蓋亦難矣。浸幽浸昌,浸微浸著,風動雷行,使天下靡然而從之,非其有得於人心之同然,安能捨彼取此,確然自信而不惑也哉?雖然,道一而已,學一而已。「良知」不由知識聞見而有,而知識聞見莫非「良知」之用。文辭者,道之華;才能者,道之干;虛寂者,道之原;群儒之言,道之委也,皆所謂「良知」之用也。有捨有取,是內外精粗之見未忘,猶有二也。無聲無臭,散為萬有,神奇臭腐,隨化屢遷,有無相乘之機,不可得而泥也。是故溺於文辭,則為陋矣。道心之所達,「良知」未嘗無文章也。役於才藝,則為鄙矣。天之所降,百姓之所與,「良知」未嘗無才能也。老佛之沉守虛寂,則為異端。無思無為,以通天下之故,「良知」未嘗無虛寂也。世儒之循守典常,則為拘方。有物有則,以適天下之變,「良知」未嘗無典要也。蓋得其要則臭腐化為神奇,不得其要則神奇化為臭腐。非天下之至一,何足以與於此?夫儒者之學,務於經世,但患於不得其要耳。昔人謂以至道治身,以土苴治天下,是猶泥於內外精粗之二見也。動而天游,握其機以達中和之化,非有二也。功著社稷而不屍其有,澤究生民而不宰其能,教彰士類而不居其德,周流變動,無為而成,莫非「良知」之妙用,所謂渾然一體者也。如運斗極,如轉戶樞,列宿萬象,經緯闔辟,推蕩出入於大化之中,莫知其然而然。信乎儒者有用之學,「良知」之不為空言也。師之纘承絕學,接孔孟之傳以上窺姚姒,所謂聞而知之者非耶?
友人錢洪甫氏與吾黨二三小子慮學脈之無傳而失其宗也,相與稽其行實終始之詳,纂述為譜,以示將來。其於師門之秘,未敢謂盡有所發;而假借附會,則不敢自誣,以滋臆說之病。善讀者以意逆之,得於言銓之外,聖學之明,庶將有賴,而是譜不為徒作也已。故曰所以示訓也。
又
胡 松
人有恆言,真才固難,而全才尤難也。若陽明先生,豈不亶哉其人乎?方先生抗議忤權,投荒萬里,處約居貧,困心衡慮,煢然道人爾。及稍遷令尹,漸露鋒穎矣。未幾內遷,進南太僕若鴻臚,官曹簡暇,日與門人學子講德問業,尚友千古。人皆譁之為禪。後擢歛副都御史至封拜,亦日與門人學子論學不輟。而山賊逆藩之變,一鼓殲之。於是人始服先生之才之美矣。雖服先生之才,而猶疑先生之學,誠不知其何也?
松嘗謂先生之學與其教人,大抵無慮三變。始患學者之心紛擾而難定也,則教人靜坐反觀,專事收斂。學者執一而廢百也,偏於靜而遺事物,甚至壓世惡事,合眼習觀,而幾於禪矣,則揭言知行合一以省之。其言曰:「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又曰:「知為行主意,行為知工夫。」而要於去人欲而存天理。其後,又恐學者之泥於言詮,而終不得其本心也,則專以「致良知」為作聖為賢之要矣。不知者與未信者,則又病「良知」之不足以盡道,而群然吠焉。豈知「良知」即「良心」之別名。是「知」也,維天高明,維地廣博,雖無聲臭,萬物皆備;古今千聖萬賢,天下百慮萬事,誰能外此「知」者。而「致」之為言,則篤行固執,允迪實際,服膺弗失,而無所弗用其極,並舉之矣。豈專守靈明,用知而自私耶?用智自私,而不能流通著察於倫物雲為之感,而或牽引轉移於情染伎倆之私,雖名無不周遍,而實難於研慮,雖稱莫之信果,而實近於蕩恣,甚至藐兢業而病防檢,私徒與而挾悻嫉,廢人道而群鳥獸,此則禪之所以病道者爾!先生之學則豈其然乎?故其當大事,決大疑,夷大難,不動聲色,不喪匕鬯,而措斯民於衽席之安,皆其「良知」之推致而無不足,而非有所襲取於外。
他日讀書,竊疑孔子之言,而曰:「我戰則克,祭則受福。」夫聖非誇也,未嘗習為戰與斗也,又非有祝詛厭勝之術也,而雲必克與福,得無殆於誣歟?是未知天人之心之理之一也。夫君子齋戒以養心,恐懼而慎事,則與天合德,而聰明睿知,文理密察,溥博淵泉,而時出之矣。則何福之不獲,何戰之弗克,而又奚疑焉?不然,傳何以曰:「明乎郊社之禮,楴嘗之義,治國其如視諸掌乎?」夫郊社、楴嘗之禮,則何與於治國之事也?夫道一而已矣,通則皆通,塞則皆塞。文豈為文,武豈為武,蓋尚父之鷹揚本於敬義,而周公之東征破斧實哀其人而存之。彼依托之徒,呼喝叱吒,豪蕩弗檢,自詭為道與學,而欲舉天下之事,只見其勞而敝矣。
緒山錢子,先生高第弟子也,編有先生年譜舊矣。而猶弗自信,溯錢塘,逾懷玉,道臨川,過洪都,適吉安,就正於念庵諸君子。念庵子為之刪繁舉要,潤飾是正,而補其闕軼,信乎其文則省,其事則增矣。計為書七卷,既成,則謂予曰:「君滁人,先生蓋嘗過化,而今繼居其官,且與討論,君宜敘而刻之。」余謝不敢而又弗克辭也,則以竊所聞於諸有道者論次如左,俾後世知先生之才之全,蓋出於其學如此。必就其學而學焉,庶幾可以弗畔矣夫。
又
王宗沐
昔者孔子自序其平生得學之年,自十五以至七十,然後能從心所欲,不逾矩。其間大都詣入之深,如浚井者,必欲極底裡以成;而修持之漸,如歷階者,不容躐一級而進。至哉粹乎!千古學脈之的也。然宗沐嘗仰而思之,使孔子不至七十而沒,豈其終不至於從心耶?若再引而未沒也,則七十而後,將無復可庸之功耶?嗟呼!此孔子所謂苦心,吾恐及門之徒,自顏、曾而下,有不得而聞者矣。
夫矩,心之體而物之則也。心無定體,以物為體。方其應於物也,而體適呈焉,炯然煥然,無起無作,不以一毫智識意解參於其間,是謂動以天也,而自適於則。加之則涉於安排,減之則闕而不貫。毫釐幾微,瞬目萬里,途轍倚著,轉與則背,此非有如聖人之志,畢餘生之力,精研一守,以至於忘體忘物,獨用全真,則固未有能湊泊其藩者。而況於橫心之所欲,而望其自然不逾於矩哉?此聖學所以別於異端,斃而後已,不知老之將至者也。不逾矩由不惑出。而不惑者,吾心之精明本體,所謂知也。自宋儒濂溪、明道之沒,而此學不傳。
我朝陽明王先生,蓋學聖人之學者。其事功文章,與夫歷涉發跡,頗為世所奇,而爭傳之以為怪。年幾六十而沒。而其晚歲,始專揭「致良知」為聖學大端,良有功於聖門。予嘗覽鏡其行事,而參讀其書,見其每更患難,則愈精明,負重難,則愈堅定;然後知先生英挺之稟雖異於人,而所以能邃於此學,而發揮於作用者,亦不能不待於歷歲踐悟之漸。而世顧奇其發跡與夫事業文章之餘,夫亦未知所本也與?
先生高弟余姚錢洪甫氏以親受業,乃能譜先生履歷始終,編年為書。凡世所語奇事不載,而于先生之學,前後悟入,語次猶詳。書成而俾予為之序。
論年譜書
鄒守益
浮峰公歸浙,托書促聚復真,以了先師年譜,竟不獲報。烏泉歸,審去歲兄在燕峰館修年譜,以大水乃旋。今計可脫稿,為之少慰。同門群公如中離、靜庵、善山、洛村、南野皆勤勤在念,又作隔世人矣。努力一來,了此公案,師門固不藉此,然後死者之責,將誰執其咎,佇望佇望!歸自武夷,勞與暑並,靜養寡出,始漸就愈。老年精力,更須愛惜,願及時勵之。風便,早示瑤音,以快懸跂。
論年譜書凡九首
羅洪先
數年一晤,千里而來,人生幾何,幾聚散遂已矣,可不悲哉!信宿相對,受益不淺。正通書爐峰問行蹤,書扇至矣。好心指摘,感骨肉愛,兒輩何知,辱誨真語,且波其父,兩世銜戢,如何為報?計南浦尚有數月留,稍暇裁謝也。年譜自別後即為冊事奪去,自朝至暮,不得暇,竟無頃刻相對。期須於歲晚圖之,幸無汲汲。所欲語諸公者,面時當不忘。別後見諸友幸語收靜之功。居今之世,百務紛紛,中更不回首,寧有生意。不患其不發揚,患不枯槁耳。會語教兒輩者可以語諸友也,如何?
天寒歲暮,孤舟漾漾,不知何日始抵南浦,此心念之。忽思年譜非細事,兄亦非閒人,一番出遊,一番歲月,亦無許多閒光陰。須為決計,久留僻地一二月,方可成功。前所言省城內外,終屬喧囂是非之場,斷非著書立言之地,又不過終日揖讓飲宴而已,何益於久處哉?今為兄計,歲晚可過魯江公連山堂靜處;且須謝絕城中士友,勿復往來。可久則春中始發,不然初正仍鼓懷玉之棹。閒居數月,日間會友,皆立常規。如此,更覺穩便。即使柏泉公有扳留意,亦勿依違。如此,方有定向,不至優遊廢事矣。弟欲寄語並譜草,亦當覓便風不長遠也。深思為畫此策,萬萬俯聽,不惑人言,至懇至懇!
玉峽人來,得手書,知兄拳拳譜草。前遇便曾附一簡,為公畫了譜之計極周悉,幸俯聽。且近時人之好尚不同,訛言誚謗,極能敗人興味。縱不之顧,恐於侍坐之愆,不免犯瞽之戒,知公必不忍也。附此不盡。
倏焉改歲,區區者年六十矣。七十古稀,亦止十年間。十年月日,可成何事?前此只轉瞬耳,可不懼哉!前連二書,望留兄了譜事。只留魯江兄宅上,百凡皆便。有朋友相聚者,令寄食於鄰。如此,賓主安矣。不然,柏泉公有館谷之令,則處懷玉為極當,好景好人好日月,最是難得。如不肖弟者,已不得從,可輕視哉!省中萬不可留,毋為人言所誑,再囑再囑!年譜一卷,反覆三日,稍有更正。前欲書者,乃合巹日事。而觀綱上言學,心若未安,今已入目。於目中諸書揭標,令人觸目,亦是提醒人處。入梓日以白黑地別之。二卷、三卷如舉「良知」之說,皆可揭標於目中矣,望增入。不識兄今何在,便風示知之。
正月遣使如吳江迎沈君,曾附年譜稿並小簡上,想已即達。龍光之聚,言之使人興動。弟謬以不肖所講言之諸兄,是執事說假譬以興發之。在諸君或有自得,在不肖聞之愧耳。供張不煩有司,甚善。只恐往來酬應,亦費時日。兼彼此不便,則何如?諸君之意方專誠,不知何以為去留也?年譜續修者,望寄示。柏泉公為之序,極善,俟人至當促之。來簡「精詣力究」四字,真吾輩猛省處;千載聖人不數數,只為欠此四字。近讀《擊壤》之集,亦覺此老收手太早。若是孔子,直是停腳不得也。願共勉之。
承別簡數百言,反覆於僕之稱謂。謂僕心師陽明先生,稱後學不稱門人,與童時初志不副。稱門人於沒後,有雙江公故事可援,且謬加許可,以為不辱先生門牆。此皆愛僕太過,特為假借推引耳。在僕固有所不敢。竊意古人之稱謂,皆據實不苟焉,以著誠也。昔之願學孔子者莫如孟子。孟子嘗曰:「予未得為孔子徒也。」蓋歎之也。彼其歎之雲者,謂未得親炙見而知之,以庶幾於速肖焉耳,固未始即其願學而遂自謂之徒也。夫得及門,雖互鄉童子亦與其進;不得及門,雖孟子不敢自比於三千。後之師法者,宜如何哉?此僕之所以不敢也。雖然,僕于先生之學,病其未有得耳。如得其門,稱謂之門不門,何足輕重?是為僕謀者,在願學,不在及門也。今之稱後學者,恆不易易。必其人有足師焉,然後書之。如是則僕之稱謂,實與名應,宜不可易。若故江公與僕兩人,一則嘗侍坐,一則未納贄,事體自別,不得引以為例。且使僕有不得及門之歎,將日俯焉跂而及之,亦足以為私淑之助,未惟戚也。惟兄言。
廿六日吐洩大作,醫雲內有感冒,五日後方雲無事。在五六日中,自分與兄永訣。方見門前光景,未能深入,究意亦無奈何。惟此自知耳,雖父子間,不能一語接也。初四日復見正月廿日書,始知廿四之期決不可留,人為悵悵。蓋兄在南浦一日未安,則弟不能安松原一日。今離去太遠,此心如何!此心如何!見兄論夜坐詩,中間指先天之病,非謂先天也,謂學也。記得白沙夜坐有云:「些兒若問天根處,亥子中間得最真。」又云:「吾儒自有中和在,誰會求之未發前?」是白沙無心於言也。信口拈來,自與道合。白沙雖欲靳之,有不可得者也。不肖正欲反其意,而言不自達,為之愧愧。然不敢妄言,乃遵兄終身之惠,不敢不敬承。病戒多言,復此喋喋,不任惶恐。附此再呈不次。
前病中承示行期,即力疾具復。未幾,王使來,復辱惠以年譜。即日命筆裁請。緣其中有當二三人細心商量者,而執事得先生真傳,面對口語,不容不才億度,比別樣敘作用不同,故須再請於執事,務細心端凝,曲盡當時口授大義,使他年無疑於執事可也。自整不妨連下,或至來年總寄來。不肖不敢不盡其愚。此千載之事,非一時草草。然捨今不為,後一輩人更不可望矣。峽江胡君知事者,書來托之,斷不稽緩。
八月十一日始得兄六月朔日書,則知弟六月下旬所寄書,未知何日至也。柏泉公七月發年譜來,日夕相對,得盡寸長。平生未嘗細覽文集,今一一詳究,始知先生此學進為始末之序。因之頗有警悟。故於《年譜》中手自披校,凡三四易稿,于兄原本,似失初制,誠為僭妄。弟體兄虛心求益,不復敢有彼我限隔耳。如己卯十一日始自京口返江西,游匡廬,庚辰正月赴召歸,重遊匡廬,二月九江還南昌;又乙亥年自陳疏,乃己亥年考察隨例進本,不應復有納忠切諫之語,亦遂舉據文集改正之。其原本所載,本稿不敢濫入,豈當時先生有是稿未上歟?愚意此稿只入集,不應遂入《年譜》。不及請正,今已付新建君入梓,惟兄善教之。草草裁復,不盡請正。
得吳堯山公書,知《年譜》已刻成。承陸北川公分惠,可以達鄙意矣。綿竹共四十部,此外寄奉龍溪兄十部,伏惟鑒入。雖然,今所傳者,公之影響耳。至於此學精微,則存乎人自得之,固不在有與無多與少也。弟去歲至今,皆在病中,無能復舊。然為學之意,日夕懇懇。始知垂老惟有此事緊要。若得影響,即可還造化,無他欠事也。兄別去一年,此件自覺如何?前輩凋落,雙翁已歸土。所賴倡明此學者,卻在吾輩。吾輩若不努力,稍覺散漫,即此已矣,無復可望矣。得罪千古,非細事也,悲哉悲哉!千里寄言,不盡繾綣。
答論年譜書 凡十首
錢德洪
承兄下榻,信宿對默,感教實多。兄三年閉關,焚舟破釜,一戰成功,天下之太宇定矣。斯道屬兄,後學之慶也,珍重珍重!更得好心消盡,生死毀譽之念忘,則一體萬化之情顯,盡乎仁者,如何如何?師譜一經改削,精彩迥別,謝兄點鐵成金手也。東去譜草有繼上,乞賜留念。外詩扇二柄,寄令郎以昭,並祈賜正。詩曰:「我昔游懷玉,而翁方閉關。數年論睽合,豈泥形跡間。今日下翁榻,相對無怍顏。月魄入簾白,松標當戶閒。我默鏡黯黯,翁言玉珊珊。劍神不費解,調古無庸彈。喜爾侍翁側,傾聽屹如山。見影思立圭,植根貴刪繁。遠求憂得門,況乃生宮闤。毋恃守成易,俯惟創業艱。」又書會語一首:「程門學善靜坐,何也?曰:其憫人心之不自覺乎?聲利百好,擾擾外馳,不知自性之靈,炯然在獨也。稍離奔騖,默悟真百感紛紜,而真體常寂,此極深研幾之學也。入聖之幾,庶其得於斯乎?」
奉讀手詔,感惓惓別後之懷。心同道同,不忘爾我,一語不遺,其徹心髓,真所謂「同心之言,其臭如蘭」也,感惕如之何!年來同志凋落,慨師門情事未終,此身悵悵無依。今見兄誕登道岸,此理在天地間,已得人主張,吾身生死短長,烏足為世多寡,不覺脫然無系矣。此番相別,夫豈苟然哉,宜兄之臨教益切也。師譜得兄改後,謄清再上,尚祈必盡兄意,無容遺憾,乃可成書。令朗美質,望奮志以聖人為己任,斯不辜此好歲月耳。鄉約成冊,見兄仁覆一邑,可以推之天下矣。信在言前,不動聲色,天載之神也。余惟嗣上不備。
別後沿途阻風,舟弗能前。至除夜,始得到龍光寺。諸友群聚,提兄「丕顯待旦」一語為柄,聽者莫不聳然反惕。謂兄三年閉關,即與老師居夷處困,動忍熟仁之意同。蓋慨古人之學必精詣力究,深造獨得,而後可以為得,誠非忽慢可承領也。諸生於是日痛發此意。兄雖在關,示道標的,後學得所趨矣,喜幸喜幸!城中王緝諸生,夙辦柴米,為久留計,供應不涉有司。五日一講會,余時二人輪班,代接賓客,使生得靜處了譜。見其志誠懇,姑與維舟信宿以試之。若果如眾計,從之;若終涉分心,必難留矣。二書承示周悉,同體之愛也。今雖久暫未定,必行兄意,不敢如前堅執硬主也。柏泉公讀兄《年譜》,深喜經手自別,決無可疑,促完其後。昨乞作序冠首,兄有書達,幸督成之。留稿乞付來人,蓋欲付人謄真也。
兄於師譜,不稱門人,而稱後學,謂師存日,未獲及門委贄也。兄謂古今稱門人,其義止於及門委贄乎!子貢謂:「得其門者或寡矣。」孔子之徒三千人,非皆及門委贄者乎!今載籍姓名,七十二人之外無聞焉,豈非委贄而未聞其道者,與未及門者同乎?韓子曰:「道之所在,師之所在也。」夫道之所在,吾從而師之,師道也,非師其人也。師之所在,吾從而北面之,北面道也,非北面其人也。兄嘗別周龍岡,其序曰:「予年十四時,聞陽明先生講學於贛,慨然有志就業。父母憐恤,不令出戶庭。然每見龍岡從贛回,未嘗不憤憤也。」是知有志受業,已在童時,而不獲通贄及門者,非兄之心也,父母受護之過也。今服膺其學既三紀矣。匪徒得其門,且升其堂,入其室矣。而又奚歉於稱門人耶?昔者方西樵叔賢與師同部曹,僚也;及聞夫子之學,非僚也,師也,遂執弟子禮焉。黃久庵宗賢見師於京師,友也;再聞師學於越,師也,非友也,遂退執弟子禮。聶雙江文蔚見先生於存日,晚生也;師沒而刻二書於蘇,曰:「吾昔未稱門生,冀再見也,今不可得矣。」時洪與汝中游蘇,設香案告師稱門生,引予二人以為證。汪周潭尚寧始未信師學,及提督南贛,親見師遺政,乃頓悟師學,悔未及門而形於夢,遂謁師祠稱弟子,遺書於洪、汝中以為證。夫始未有聞,僚也,友也;既得所聞,從而師事之,表所聞也。始而未信師學於存日,晚生也;師沒而學明,證於友,形於夢,稱弟子焉,表所信也。吾兄初擬吾黨承顏本體太易,並疑吾師之教。年來翕聚精神,窮深極微,且閉關三年,而始信古人之學不顯待旦,通晝夜,合顯微而無間。試與裡人定圖徭冊,終日紛囂,自謂無異密室。乃見吾師進學次第,每於憂患顛沛,百煉純鋼,而自征三年所得,始洞然無疑。夫始之疑吾師者,非疑吾師也,疑吾黨之語而未詳也;今信吾師者,非信吾師也,自信所得而征師之先得也。則兄於吾師之門,一啟關鑰,宗廟百官皆故物矣。稱入室弟子,又何疑乎?譜草承兄改削編述,師學惟兄與同,今譜中稱門人,以表兄信心,且從童時初志也,其無辭。
南浦之留,見諸友相期懇切,中亦有八九輩,肯向裡求入,可與共學矣。亦見其中有一種異說,為不羈少年,助其愚狂,故願與有志者反覆論正,指明師旨,庶幾望其適道。諸生留此,約束頗嚴,但無端應酬,終不出兄所料。已與柏泉公論別,決二十日發舟登懷玉矣。兄第五簡復至,感一體相成之愛,無窮已也,仰謝仰謝!精詣力究,昨據兄獨得之功而言,來簡揭出四字以示,更覺反惕。謂:「康節收手太早,若在孔門,自不容停腳矣。」實際之言,真確有味,聞者能無痛切乎?別簡謂:「孟子不得為孔子徒,蓋歎己不得親炙,以成速肖也。」誦言及此,尤負慚恐。親炙而不速肖,此弟為兄罪人也。兄之所執,自有定見,敢不如教。閒中讀兄夜坐十詩,詞句清絕,造悟精深,珍味入口,令人雋永。比之宋儒感興諸作,加一等矣,幸教幸教!然中有願正者,與兄更詳之。吾黨見得此意,正宜藏蓄,默修默證,未宜輕以示人。恐學者以知解承功未至,而知先及本體,作一景象,非徒無益,是障之也。蓋古人立言,皆為學者設法,非以自盡其得也。故引而不發,更覺意味深長。然其所未發者,亦已躍如。何也?至道非以言傳,至德非以言入也。故歷勘古訓,凡為愚夫愚婦立法者,皆聖人之言也。為聖人說道,妙發性真者,皆賢人之言也。與富家翁言,惟聞創業之艱。與富家子弟言,惟聞享用之樂。言享用之樂,非不足以歆聽而起動作也,然終不如創業者之言近而實也,此聖賢之辨也。調息殺機亥子諸說,知兄寓言,然亦宜藏默。蓋學貴精,最忌駁。道家說「性命」,與聖人所間毫釐耳。聖人於家、國、天下同為一體。豈獨自遺其身哉?彼所謂「術」,皆吾修身中之實功,特不以微軀系念,輒起絕俗之想耳。關尹子曰:「聖人知之而不為。」聖人既知矣,又何不為耶?但聖人為道,至易至簡,不必別立爐灶,只致良知,人已俱得矣。知而不為者,非不為也,不必如此為也。夫自吾師去後,茫無印正。今幸兄主張斯道,慨同志凋落,四方講會雖殷,可與言者亦非不多,但爐中火旺,會見有融釋時,毫釐滓化未盡,火力一去,滓復凝矣;更望其成金足色,永無變動,難也;而況庸一言之雜其耳乎?兄為後學啟口容聲,關係匪細,立言之間,不可不慎也。故敢為兄妄言之。幸詳述以進我。情關血脈,不避喋喋,惟兄其諒之。
前月二十五日,舟發章江。南昌諸友追送,阻風樵捨。五日入撫州,吊明水兄。又十日而始出境。舟中特喜無事,得安靜構思,譜草有可了之期矣。乏人抄寫,先錄庚辰八月至癸未二月稿奉上。亟祈改潤,即付來手。到廣信,再續上。出月中旬,計可脫稿也。龍溪兄玉山遺書謂:「初以念庵兄之學偏於枯槁,今極耐心,無有厭煩,可謂得手。但恐不厭煩處落見,略存一毫知解;雖無知解,略著一些影子;尚須有針線可商量處,兄以為何如?」不肖復之曰:「吾黨學問,特患不得手;若真得手。『良知』自能針線,自能商量。苟又依人商量而脫,則恐又落商量知解,終不若『良知』自照刷之為真也。」云云。昨接兄回書,云:「好心指摘,感骨肉愛。」只此一言,知兄真得手矣;真能盡性盡仁,致踐履之實,以務求於自慊矣。滄海處下,盡納百川,而不自知其深也;泰山盤旋,凌出霄漢,而不自知其高也。「良知」得手,更復奚疑?故不肖不以龍溪之疑而復疑兄也,兄幸教焉何如?舟中諸生問:「如何是知解?如何是影子?」洪應之曰:「念翁憫吉水瑤賊不均,窮民無告,量己之智足與周旋,而又得當道相知,信在言前,勢又足以完此,故集一邑賢大夫、賢士友,開局以共成此事。此誠出於萬物一體,誠愛惻怛之至情,非有一毫外念參於其中也。若斯時有一毫是非毀譽、利害人我,相參於其中,必不能自信之真而自為之力矣。比非盡性盡仁,『良知』真自得手,烏足與語。此或有一毫影子,曰:我閉關日久,姑假此以自試,即是不倚靜知解。終日與人紛紛,而自覺無異密室,此即是不厭動知解。謂我雖自信,而同事者或未可以盡信,不信在人,於我無污,此即是不污其身之知解。謂我之首事,本以利民,若不耐心,是遺其害矣;我之首事,本以宜民,若不耐心,是不盡人情矣;我之首事,本承當道之托,若不耐心,無以慰知己;此又落在不耐心之知解也。『良知』自無是非毀譽利害人我之間,自能動靜合一,自能人我同過,自能盡人之情,慰知己之遇。特不由外入,起此知解。毫釐影子與『良知』本體尚隔一塵。一塵之隔,千里之間也。」諸生聞之,俱覺惕然有警。並附以奉陳左右;亦與局中同事諸君一照刷,可以發一笑也。幸教幸教!
連日與水洲兄共榻,見其氣定神清,真肯全體脫落,猛火爐段,有得手矣。自是當無退轉也。但中有一種宿惑,信夢為真,未易與破耳。久之當望殊途同歸。然窺其微,終有師門遺意在也。師門之學,未有究極根柢者。苟能一路精透,始信聖人之道至廣大,至精微,儒、佛、老、莊更無剩語矣。世之學者,逐逐世累,固無足與論。有志者又不能純然歸一,此適道之所以難也。吾師開悟後學,汲汲求人,終未有與之敵體承領者。臨別之時,稍承剖悉,但得老師一期望而已,未嘗滿其心而去也。數十年來,因循歲月,姑負此翁。所幸吾兄得手,今又得水洲共學,師道尚有賴也。但願簡易直截,於人倫日用間無事揀擇,便入神聖,師門之囑也。《大學》一書,此是千古聖學宗要,望兄更加詳究;略涉疑議,便易入躐等徑約之病也,慎之慎之!即日上懷玉,期完譜尾,以承批教,歸日當卜出月終旬也。
譜草苟完,方自懷玉下七盤嶺,忽接手教,開緘宛如見兄於少華峰下,清灑殊絕,感賜深也。四卷所批種種皆至意。先師千百年精神,同門逡巡數十年,且日凋落,不肖學非夙悟,安敢輒承。非兄極力主裁,慨然舉筆,許與同事,不敢完也。又非柏泉公極力主裁,名山勝地,深居廩食,不能完也。豈先師精神,前此久未就者,時有所待耶?伸理冀元亨一段,如兄數言簡而核,後當俱如此下筆也。聞老師遣冀行,為劉養正來致濠殷勤,故冀有此行,答其禮也。兄所聞核,幸即裁之。舖張二字,最切病端,此貧子見金而喜也。平時稍有得,每與師意會,便起讚歎稱羨。富家子只作如常茶飯,見金而起喜心者,貧子態也。此非老成持重,如兄巨眼,安能覷破。兄即任意盡削之,不肖得兄舉筆,無不快意,決無護持疼痛也,信之信之!教學三變諸處,俱如此例。若不可改,盡削去之。其餘所批,要收不可少處。此弟之見正竊比于兄者。
自古聖賢,未有不由憂勤惕勵而能成其德業。今之學者,只要說微妙玄通,凌躐超頓,在言語見解上轉。殊不知老師與人為善之心,只要實地用功,其言自謙遜卑抑。《大學》「誠意」章:「惟不自欺者,其心自謙,非欲謙也,心常不自足也。」兄所批教處,正見近來實得與師意同也。
舒國裳在師門,《文錄》無所見,惟行福建市舶司取至軍門一牌。《傳習續錄》則與陳維濬、夏於中同時在坐問答語頗多。且有一段,持紙乞寫「拱把桐梓」一章,欲時讀以省。師寫至「至於身而不知所以養」之句,因與座中諸友笑曰:「國裳中過狀元來,豈尚不知所以養,時讀以自警耶?」在座者聞之,皆竦然汗背。此東廓語也。
又丙午年游安福復古書院,諸友說張石盤初不信師學。人有辯者。張曰:「豈有好人及其門耶?」辯者曰:「及門皆好人也。」張曰:「東廓豈及門乎?」辯者曰:「已在贛及門矣。」又曰:「舒國裳豈及門乎?」曰:「國裳在南昌及門矣。」張始默然俯首,後亦及門。
是年,石盤攜其子會復古。其子舉人囗囗,至今常在會,未有及門之說。昨南昌聞之諸友,相傳因問律呂元聲,乃心服而拜,蓋其子侄輩敘其及門之端也。昨見兄疑,又檢中離《續同志考》,舒芬名在列。則其諸所相傳者不誣也。如兄之教,去前「不欲」一段,存後「問元聲」語可矣。
徐珊嘗為師刻《居夷集》,蓋在癸未年,及門則辛巳年九月,非龍場時也。
繼後可商量處甚多,兄有所見,任舉筆裁之。茲遣徐生時舉持全集面正門下。弟心力已竭,雖聞指教,更不能再著思矣。惟兄愛諒之。
不肖五月季旬到舍下,又逾月十日,始接兄二月四日峽江書。一隔千里,片紙之通,遂難若此,感慨又何深也!玉體久平復,在懷玉已得之柏泉兄。茲讀來諭,更覺相警之情也。深入究竟,雖父子之間,不能一語接,誠然誠然!此可與千古相感,而不可與對面相傳,在有志者自究自竟之耳。天根亥子,白沙詩中亦洩此意。達「性命」之微者,信口拈來,自與道合。但我陽明先師全部文集,無非此意,特無一言攙入者,為聖學立大防也。兄之明教究悉,然於此處幸再詳之。兄臥處卑濕,早晚亦須開關,逕行登眺,以舒洩蔽郁之氣,此亦去病之一端也。徐時舉來,師《譜》當已出稿,乞早遣發,遠仰遠仰!
春來與王敬所為赤城會,歸天真,始接兄峽江書,兼讀師《譜》考訂,感一體相成之心,慶師教之有傳也。中間題綱整潔,增錄數語,皆師門精義,匪徒慶師教之有傳,亦以驗兄閉關所得,默與師契,不疑其所行也。
去年歸自懷玉,黃滄溪讀譜草,與見吾、肖溪二公互相校正,亟謀梓行。未兒,滄溪物故,見吾閩去,刻將半矣。六卷已後,尚得證兄考訂。然前刻已定,不得盡如所擬,俟番刻,當以兄考訂本為正也。中間增采《文錄》、《外集》、《傳習續錄》數十條,弟前不及錄者,是有說,願兄詳之。
先師始學,求之宋儒。不得入,因學養生,而沉酣於二氏,恍若得所入焉。至龍場,再經憂患,而始豁然大悟「良知」之旨。自是出與學者言,皆發「誠意」「格物」之教。病學者未易得所入也,每談二氏,猶若津津有味。蓋將假前日之所入,以為學者入門路徑。辛巳以後,經寧藩之變,則獨信「良知」,單頭直入,雖百家異術,無不具足。自是指發道要,不必假途傍引,無不曲暢旁通。故不肖刻《文錄》,取其指發道要者為《正錄》,其涉假借者,則厘為《外集》。譜中所載,無非此意。蓋欲學者志專歸一,而不疑其所往也。
師在越時,同門有用功懇切而泥於舊見,郁而不化者,時出一險語以激之,如水投石,於烈焰之中,一擊盡碎,纖滓不留,亦千古一大快也。聽者於此等處,多好傳誦,而不究其發言之端。譬之用藥對症,雖芒硝大黃,立見奇效;若不得症,未有不因藥殺人者。故聖人立教,只指揭學問大端,使人自證自悟;不欲以峻言隱語,立偏勝之劑,以快一時聽聞,防其後之足以殺人也。
師歿後,吾黨之教日多歧矣。洪居吳時,見吾黨喜為高論,立異說,以為親得師傳,而不本其言之有自。不得已,因其所舉而指示言之端。私錄數條,未敢示人。不意為好事者竊錄。甲午主試廣東,其錄已久嶺表。故歸而刪正;刻《傳習續錄》於水西,實以破傳者之疑,非好為多述,以聳學者之聽也。故譜中俱不采入。而兄今節取而增述焉。然刪刻苦心,亦不敢不謂兄一論破也,願更詳之。
室遠,書扎往復甚難,何時合併,再圖面證,以了未盡之私!德教在思,寤寐如見,惟不惜遐音,仰切仰切!是書復去,念庵隋以計報,竟不及一見,痛哉痛哉!